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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深处有白莲

来源: 发布时间:2024年03月20日

  舥艚之东,众山延绵,似屏风徐徐向南北舒展,山之外是浩瀚的东海,山之内是广袤的江南平原。山下有一道桂泉,甘甜清冽,汩汩而流,汇入斜溪。众山中以东山风景最美,山势虽不高耸,林木也不甚茂密,但有清泉含烟,石室藏玉,恍如世外桃源。

  东山是仙山

  天下名山胜水,乃是天地所钟,造化所塑,一经题咏,便广为人知,因此风景也是因人而胜。东山在当地虽不甚有名,但也有历代僧道、文士登临,赏美景,抒情怀,留下不少诗文,足为东山增色。

  南宋宝庆元年(1225)的一天,道教南宗五祖之一白玉蟾到温州拜访道门正陈丹华,得知他和郑洞真一起在舥艚斜溪(东山)修道,于是一路寻访到舥艚,最终在山中相遇。当时的白玉蟾名满天下,郑洞真拜他为师,并建金舟道院。白玉蟾在斜溪居住了一年有余,给了东山美景增添了几缕仙气。

  至元明时期,东山美景已闻名遐迩。明代陈端,字执中,金舟乡河头(坊下)人,登明永乐十年(1412)进士,官至南昌通判。为官清廉有为,善于诗文,著有《陈执中先生文集》。他应好友郑俊之邀,游览东山,写下了《山堂八咏》美文,文词甚美,摘录如下:

  天下佳山水,处处有之,一入题咏,则神者愈神,怪者愈怪矣。非人能神怪之也,景因人而胜也。平邑去县城四十里许,涉江东南有村,曰“山堂小村”。村之上,陷者为谷,润含雨露,瑞于芝草,则“芝草畹”也。畹之东,突者为山,上薄霄汉,而仙人种莲其上,此曰“白莲峰”也。峰之下有溪,清流汤汤,静影沉璧,如曳缕之不绝,则“玉带水”在焉。水之侧有竹,玉干金枝,萧萧瑟瑟,如积雪之初霁,则“苍雪林”在焉。自林南行数十步,有石梁焉,其下波明澄澈,可以濯锦鞍、耀神骏,此则“洗马桥”也。自桥西北林麓间有巨石焉,其状巉岩,如虎蹲踞,猝遇之胆落,此则“伏虎岩”也。岩之四面克周布濩,无非云者,而其地夷以衍,则“权云谷”在焉。谷之左右联络攒矗,无非山者,而其屋高以耸,则“皆山楼”在焉,是八景者具于一村,而村之居民凡数百家,族大能专兹地之胜者曰郑君廷显。予尝一登其楼,徘徊瞻眺,情状毕露,使人神骇目眩,不暇应接,亦奇矣哉!郑君之表曰陈伯广氏,品为题咏,复蕲予言以弁其首。予惟兹地之胜,郑君世家之,而山川古古一致,夫何蔽于古而显于今哉?岂不以居之得其人,而咏歌之复得其人耶?呜呼!冀北良马,伯乐顾而价增十倍,曾谓景不以人而胜哉,嗣后之好事者必皆为郑氏赋焉。郑君名俊,廷显其字也,宋万安知府公八世孙南楼之支派云。

  这八咏分别为芝草畹、白莲峰、玉带水、苍雪林、洗马桥、伏虎岩、权云谷、皆山楼,对应着东山之上的八处风景。郑俊,字廷显,山堂人。山堂是山塘村的古称,就在东山下。山堂郑氏是南楼郑氏支派,历代名宦辈出。郑俊是山堂富绅,也是一位读书人,喜欢结交名流。他在东山上选择一块旷地,建了一座“皆山楼”。在读书、会友之余,登楼望远,吟诗作赋,不失为人生一大乐事。

  东山还有一处古老洞室,何年何人开辟已不可考,洞内清幽宽敞,冬暖夏凉。清代江南诗人缪文澜和弟子吴国华走遍江南山水,慕名来到舥艚寻幽访胜。缪文澜是白沙缪家桥人,芦浦诗人杨诗的得意门生,才高学深,可惜一生怀才不遇,晚年饮酒作诗,流连山水,自号“醉乡侯”。吴国华是夏口乡绅吴荣烈族孙,自幼学于缪文澜,得其真传,写得一手好诗。

  二人走过东魁河上的廿四间长桥,登上东山,穿过茂密的山间松竹,找到石室。师徒诗兴勃发,遂以《舥艚东山石室》为题,各赋一诗。缪文澜略微思索,朗声吟道:“步过长桥廿四间,东山泉石觉幽闲。不知斗室何年辟,人力天工共费艰。”吴国华也不甘落后,也随口吟道:“石室何年辟,山坳覆几重。烟霞封洞古,松竹绕阴浓。落日挂残壁,流泉飞断峰。玲珑穿月牖,驻鹤渺仙踪。”师徒二人赏玩东山美景,尽兴而归。只可惜随着年代湮远,世道沧桑,东山的八景、石室等名胜被世人遗忘。

  数年前,我曾登临东山,试图寻觅陈端笔下的八景,找到山塘村郑氏村民,询问八景所在,他们都摇头不知,我只好望山而叹,抱憾而归。

  

风雨朝阳亭

  

  佳山美水,总是令人牵挂。2024年3月3日,我到舥艚参加缪志木老师主办的一场文友酒会,酒酣耳热之后,见天清气朗,遂约黄吕群老师共登东山。黄老师曾居住在东山脚下的陡门头村,对本地人文掌故了如指掌。他答应当我的登山向导,让我倍感欣慰。

  我们行走于东山道上,春寒料峭,树木萧条,但山风中已夹杂着一缕暖意。在路边枯黄的草丛中,冷不丁地撞见了星星点点、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季节的变换就在不经意中进行,正如山下人间的世态炎凉。

  山道以宽阔的石板铺设,一直向山上延伸。山的那一边就是崇家岙村,那里是一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地方,但那里的渔民不会有如此浪漫。他们每天挑着刚打捞上来的鱼鲜,翻越东山,行走匆匆,赶到舥艚市镇售卖,因为海货越新鲜,越能卖个好价钱。

  舥艚是千年古镇,北宋时就是一个繁荣的市镇。渔民每天都要往返东山,于是山本无路,人走多了,自然也就形成了一条山道。山道并不陡峭,它更像一条舒缓的线条,渐渐地延伸至山之深处,只要缓缓而行,并不让行人感到疲累。

  我在途中向黄老师讲述了清代缪文澜和吴国华师徒游览东山石室的故事,并吟诵石室之诗。我还根据诗的描述,想象石室的样子。黄老师突然说:“我想起来了,听长辈说过,东山深处有个大洞。据说以前是豹子栖息地方,后来豹子灭迹,村民称呼豹子洞。听说洞内很宽敞,冬暖夏凉,但那里山险路陡,人迹罕至。民国时期,大刀会在舥艚一带活动,与国民党保安队有过交火,东山下不少村民为了躲避战乱而到豹子洞居住。据说一名孕妇在洞里产下孩子。”

  黄老师说的豹子洞,可能就是缪吴师徒写诗的石室,也许还是八百多年前道士郑洞真和陈丹华共修的地方。若真是如此,则将是温州道教史上的一段精彩故事。遗憾的是,黄老师说自己没有看过豹子洞,因为豹子洞在东山深处,除了村里几个长者,几乎没人知道怎么走。我想起缪文澜师徒游览东山石室的时间也不过百年光景,如今石室已不可寻,想到此处,不禁叹息。

  这时,前方山路中间出现了一座石房,上面写着“朝阳亭”三个大字。我们停下脚步,在亭前暂歇片刻。这座石亭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这半个世纪以来,山间过客在此遮阳避雨,渔民到此也会放下挑担,歇歇脚,透一口气,恢复一下体力,然后再上山或下山。亭内放置着两排长长的石凳,还有一个陈年的小石缸。可以想见,口干舌燥的过客从石缸中舀起清水入喉的那一刻,享受那份甘甜和清凉,该是多么的惬意。

  亭内的每根石柱都是地方善士捐献,柱上刻着某某捐赠几两几分银子的文字。抚摩着岁月淘洗而模糊的笔画,似乎尚能感受到前人积德行善、泽被后世而残留的余温,正如柱上刻着一副楹联:“朝阳照入人心暖,风雨途中客路安。”内容朴实易懂,却道出了世道人心。

  山路就是世路,行路难,行走山路更难,风雨险阻,生命难安,才需要一座遮挡风雨的亭子,迎接朝阳温暖人心。山路也是心路,人生的风景,无非就是上山、下山。山下红尘滚滚,浊世滔滔;山上清风明月,暮鼓晨钟,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一条山路连接世界的两头。我们现在所行之路,前人早已行过。不管是前人、后人,还是此刻的你和我,都不过是匆匆的过客。以此来看,山路上的亭,其实是提示那些奔走于生命旅途的行人,停下来歇一歇。毕竟山上、山下不是生命的全部,人生还有沿途的风景。

  

深山藏白莲

  继续登山,此刻沿着山路出现了一条溪水,蜿蜒曲折,似玉带飘舞。我说:“可惜溪水太少,否则这溪太美了。”黄老师回答:“我小时候曾见过这条溪流水量很多,可能山上的植被遭遇破坏,此后溪水越来越少。”这时,前方出现了一处小块的平地,上面还有几处石头垒成的断壁,显示出人间烟火的痕迹。黄老师说:“以前这里有人家居住,旁边平地上还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叶氏宗祠,现在宗祠也夷为平地。”

  前有溪流,后有人家,古道上人来人往,这本是田园牧歌式的山村生活写照。然而随着北岭公路通车后,滨海村民再不会经受翻山越岭之苦,于是山路渐趋沉寂,山中茅屋日渐荒凉。如今还在山路上行走的,大多是到白灵寺上香的信客。

  远处传来了阵阵梵呗声,深山多藏古寺,东山也不例外。黄老师指着前方说,“白灵寺到了”。我翻阅过民国县志,上面记载白莲堂,又名白灵堂,在舥艚山,清光绪间重建。白灵寺就是白莲堂。我们加快脚步,就在山路的左前方出现了一方盆地,豁然开朗,鸡犬相闻,真如世外桃源。一座庄严的寺院在东边,沿山而立,山门上写着“白灵禅寺”。置身其间,我总感觉似曾相识,陈端的《山堂八咏》中一段跃出脑海:“村之上,陷者为谷,润含雨露,瑞于芝草,则芝草畹也。畹之东,突者为山,上薄霄汉,而仙人种莲其上,此曰白莲峰也。”

  白灵禅寺的东边山峰可能就是《山堂八咏》之一的“白莲峰”,“白莲堂”是因白莲峰而得名。果然,寺旁一块《修路碑记》记载:“白莲峰白玉坑山麓、赤龙山坪南首小盆地。”

  举目远观,寺院之上的山峰果然像朵朵白莲,山堂八咏之“白莲峰”找到了,那么眼前的旷地应该就是八咏中的另一景:“芝草畹”。畹,就是略凹的小盆地,按照古代计量单位,三十亩为一畹,而眼前的旷地不止三十余亩。此时,我又想起上山途中看到的那一条几近干涸的溪流,那一定是“玉带水”吧;还有那块平地上的残垣,是不是“皆山楼”遗址?

  一种喜悦油然而生,山堂八咏中的几处风景与眼前的所看到景物竟丝丝相扣,如果用心去寻找,其余的风景应该回到现实。原来数百年来的风景并未消逝,消逝的是看风景的人。往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陈端描写八咏文字,虽有六百多年,却于我心有戚戚焉。

  白灵禅寺建于光绪年间,与江南一些唐宋古刹相比,历史并不悠久,但是它的名气不会逊色。近代以来,白灵寺高僧辈出,如民国时期有钦汉法师、能聪法师,当代有觉文法师。近代乡绅常来此处敬香朝拜,如江南垟乡绅陈倬甫曾出资修阴均陡门,又出资修白灵寺。民国十二年(1923),白灵寺上梁,能聪法师邀请平阳名士黄梅生先生观礼。黄梅生是诗人,目睹盛况,写下一诗:“东海扬尘后,安闲独羡僧。万山中筑室,五浊外传镫。说法瞻金相,飞翚逼玉绳。篮舆邀我上,行啸愧孙登。”诗中看出,黄梅生先生非常羡慕山中的生活,想学魏晋时期山中隐士孙登。孙登先生是奇人,不但善于弹琴,还会“长啸之术”。不要小看长啸,它并不是简单的喊嗓门,而是隐逸修道的必修课,与剑术、弹棋、打球等一样的技术活。孙登的啸声,曾让竹林七贤之一阮籍黯然失色。黄梅生是文人,也有文人的通病,就是言行不一,说是“乡愿”也是可以。他们在红尘中享受养尊处优的生活,却又羡慕上山的清净,然而呆不了多久,又想下山。所以文人笔下的清新脱俗的文字最不可信。对他们而言,上山只是短暂的情怀,下山才是真正想要的生活。

  白灵寺在数百年间经历了盛衰沉浮,如民国三十二年(1943)六月廿九日,江南发生了一场民变,大刀会从舥艚上岸,攻打江南,一场大火让白灵堂毁于一旦。据说大火烧毁所有,仅剩山门的一副对联“白云有来往,灵山无古今”。这幅对联禅意隽永,妙不可言。不仅藏头含“白灵”,且以白云阐释佛法无常,以灵山表达超越时空,如此取像,读来回味无穷。如今的白灵寺规模宏伟,与晚清民国时期当然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寺运与世道休戚相关,世道兴,寺院兴;世道乱,寺院亦乱。

  此时天起凉风,树上飘下片片枯黄的落叶,夕阳西沉,鸟鸣林间,似乎提示我们该下山了。走出山门,我们一路下山,想起一句歌词:“你迷了路,觉得人心不古。山高水低,看不见来时路。”天地悠悠,对广袤宇宙而言,芸芸众生何尝不是迷途的孩子,红尘的过客。山中峰回路转,也许会迷了路,但是我相信,心存信仰之人,都有一条直指人心之路,它一定会让人找到来时的路。

编辑:陈文雅 责编:金道汉监制:李甫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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